点击上方“典故里的中国”可以订阅哦
在王菲和那英“相约九八”的歌声中，人们步入1998这个看似平常的年份。这一年肆虐大半个中国的洪灾，为国人留下挥之不去的集体记忆，也是这一年，Window98走入千家万户，中国互联网用户突破百万，“迎接知识经济时代”的口号正式提出，“科教兴国”被当成新一届政府最大的任务，决策者也开始探索建设国家创新体系，以迎接即将到来的21世纪。今日已被我们习用的“网民”一词，那时刚刚诞生，电影史上第一部票房收入超十亿美元的影片《泰坦尼克号》正风靡全球，在中国大陆上映时出现万人空巷的景况，而造就20年收视率神话的电视剧《还珠格格》也和观众见面——这似乎是新旧媒体交替时代影视的美丽余晖。
央视拍摄的四大名著电视剧，以《水浒传》为殿军，这部凝聚两岸优秀艺术家和影视工作者心血的宏大制作，也在1998年正式播映。不过，在此前其他三大名著改编电视剧及当年《泰坦尼克号》《还珠格格》巨大成功的衬映之下，98版《水浒传》好像有些不温不火，最终收获的评价也与天价投资和火爆宣传难以匹伦。
我至今清晰记得收看第一集时的心情，是由激动而疑惑。那天晚上我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开始走进这个不太熟悉的水浒世界。
说它是“不太熟悉”的，因为有“成见”：就原著言，那个时候我只读过经金圣叹“腰斩”过的七十回本；就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言，我头脑里的破碎印象多来自82版《水浒》。
▲82版《水浒》的片头，背景是《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也即《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百回本，其刻于明代万历三十八年（1610），是现今保存最早的完整本子。
▲82版《水浒》中，鲍国安扮演的宋江眼神邪魅奸诈，总让人联想到他在94版《三国演义》中饰演的曹操。
今天看来，由山东电视台制作的82版《水浒》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剧中宋江的饰演者是鲍国安，但他不能算“纯粹”的主演，因为这一版40集的《水浒》是以人物为单元设置组合的，晁盖、鲁智深、武松、宋江等等，每个人物都会当上几集主角。这样的结构，让人想到水浒故事在明代成书以前的状态，它像宋元话本中许多单篇英雄故事的缀集，因此82版《水浒》还有个标题叫做“人物志”。
事实上，我们熟知的四大名著都不是单一作者的“原创写作”，与82版《水浒》不同，98版《水浒传》呈现出的是那种经过“深加工”之后的样貌。导演张绍林和编剧杨争光、冉平，以百回本《水浒传》为基础，剔除了许多不适合大众传播的“暗黑”内容和枝蔓情节，特别设计一些镜头语言和叙事方法，丰富了剧情，也增添了电视的戏剧性。有意思的是，类似“折子戏集”的旧版《水浒》是以人物为中心，叙事结构倒也清晰明了、四平八稳，近于“全本戏”的新版则用力在“说故事”，但线索和情节设置的巧妙性却被个别人物的精彩呈现所掩。
▲98版《水浒传》自高俅发迹开始讲述。今天看来，高俅的阶层跃迁实在不可思议也不可复制。
▲剃度后的鲁智深目送赵员外下山，彷佛也在跟过去的自己道别。刚进文殊院，他就被智真长老看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
▲真正意义上“逼上梁山”的，只有林冲，他也是98版《水浒传》中最悲情的人物。
▲98版《水浒传》中的武松戏份很足，小说中本是鲁智深“遇腊而执”，剧中则改为“武松单臂擒方腊”。
▲ 《水浒传》中的情感戏不多，李师师和燕青的故事像是为压抑的环境打开了一个透气的豁口，让人感到轻松而有希望。
98版《水浒传》有很多片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剧中人物的性格也藉此凸显。比如第25集《闹江州》，群豪劫法场、救宋江，又于破庙剜杀黄文炳后，晁盖与换了一身新装的宋江同乘小舟，来到梁山。水泊之间，芦苇丛生，烟水迷蒙，一只白鹭斜飞而去，诗意盎然的画面，消解了刚刚“血染浔阳江口”的恐怖感。此时，远处传来阮氏三雄的高唱：
英雄不会读诗书
只在梁山泊里住
虽然生得泼皮身
杀贼原来不杀人
这段歌词颇有意思。此前宋江得祸，皆因在浔阳楼头题写反诗，中有“自幼曾攻经史”的自述，可见他对自己身份和底色的认知，仍囿于传统的语境，成为知识分子甚或文化精英曾是宋江努力的方向，但事与愿违，“不幸刺文双颊”，因此断送“正途”。阮氏渔歌所唱“英雄不会读诗书”，正是借助“文-武”的对立，凸显“朝-野”和“中央-边界”的对立，却又特别强调“替天行道”的道德立场，也向人宣告他们并非滥杀无辜的歹人，在“泼皮”形象和身份的掩盖之下，本有除暴安良的美好愿望。
▲ 宋江被众人所救，正式落草梁山，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立于小船上的晁盖以歌声为背景哈哈大笑，身旁的宋江却眉头紧锁、面色凝重，虽然逃脱得救，来到一个方圆八百余里的广阔天地，但心情并不轻松。晁盖以为宋江受惊尚未平复，出言安慰，显然未解宋江心中忧思，他们二人对体制的态度完全相悖郓哥扮演者，此时已见端倪，后来矛盾逐渐激化，各自命运迥异，此处也已埋下伏笔。
▲对于李逵而言，水泊梁山就是人间天堂。
赵小锐饰演的李逵是98版《水浒传》中相当重要的角色，与宋江初上梁山之时，他吐露心声：“今后有吃有喝，宽敞快活，哭便得哭，笑便得笑，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跟哥哥们在一起，给铁牛五个县令，都不干！”台词喜人，也以其一己之语，描绘出一个极度自由甚至美好的世界，当阮氏渔歌再度出现的时候，歌词彷佛正为李逵这段话语作注：
爷爷生在天地间
不怕朝廷不怕官
水泊撒下罗天网
乌龟王八罩里边
爷爷生在天地间
不求富贵不做官
梁山泊里过一世
好吃好喝赛神仙
这是第36回《偷酒扯诏》中，阮小七戏弄前来招安的李虞侯时所唱，实据小说中第三十六回张横唱词所改：“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书中歌词足见强盗本色，剧中歌词显然有所美化和提升。阮小七将李虞侯摇落江中之后，又与众船夫偷饮徽宗钦赐御酒，替以污水，最终激起群豪与招安特使及其所代表的朝廷之间的矛盾，“朝-野”对立严重升级，情势几乎无可逆转。
▲ 阮小七撑篙唱歌，李虞侯听见“乌龟王八”一句不由大怒，无异自己“认领”了这份定义。
故事敷衍至38集，宋江终于如愿受到招安，“凌云之志”既遂，本该志得意满，但其间种种困窘艰难及因之引发的危机，已不能让他欣慰安然。真正被“逼上梁山”的林冲因宋江送走高俅，呕血昏厥，终致不起，当朝廷招安圣旨传至忠义堂，礼乐声响，林冲瞪目而逝，其时宋江前来探望郓哥扮演者，前趋扑地，口呼“兄弟”，双手乱抓，其态大窘，与之堪为比对的是，次集终得面圣的宋江，五体投地，后臀翘起，高声称颂，力表忠心，奴颜婢膝的丑态已无以复加。
▲林冲死不瞑目，宋江扑倒在地，口不能言。
▲ 宋江的经典跪姿：屁股比脑袋高。
▲同样是跪拜，宋江的姿态最为独特，辨识度也最高。
影视剧中的宋江，以李雪健所饰演者最为猥琐鄙陋，且心机最重，98版《水浒传》为四大名著电视剧中评分最低的一部，与此大有关系。实际上，李雪健所饰宋江最为传神，也很贴近小说原著的描述，只可惜不对观众的胃口，不符合大众心理期许和接受习惯，因此鲜受肯定和称道。
宋江形象的矮化，与建国后数度“评水浒”大有关系，更决定于毛泽东的批判。1950年代起，就不断有关于宋江形象问题的讨论，不少文章都认为：宋江是农民革命的叛徒，接受招安就是背叛革命。1965年，《文史哲》第3期发表李恩普《对宋江形象分析一点质疑》，该文分析，“宋江在上梁山以前，是一个出身于地主阶级吏道纯熟的刀笔小吏；被迫上梁山后，是一个念念不忘招安具有浓厚妥协思想的投降主义者；受招安后，宋江已背叛了农民革命堕落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忠实奴才，镇压其他农民起义军的刽子手。”这几乎是当时研讨宋江形象问题的“集大成”之作。
就在李文发表的同年，《光明日报》总编室将既有的讨论编入“情况汇编”，以《古典文学界对〈水浒传〉及宋江形象讨论的若干情况》为题印行。对《水浒传》抱有极大兴趣的毛泽东阅读到了这份材料，也开始借小说言政事，1973年到1975年间，他三次提出并强调宋江是投降派，认为“《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又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同时为了与宋江形成对比，又表彰“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 。
▲ “文革”中批判宋江的宣传册子和出版物
▲ 批判宋江图书前的主席语录
▲梁山的“替天行道”被解读为宋江的投降主义旗号
▲今天的梁山县不仅有“毛泽东与水浒陈列馆”，还有“毛泽东读书休息处”、“水浒碑林”等景点。
戴着“阶级斗争”的眼镜去看《水浒传》，并非是毛泽东的发明，早在1920年，陈独秀就将《水浒传》理解为阶级斗争的演义，他在《〈水浒〉新叙》中用白胜的一首歌词来概述小说的主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似乎是本就存在的阶级矛盾，在这“赤日炎炎”外部劣境的催逼之下，变得更为紧张和激烈。98版《水浒传》抓住了这个主旨，让对立和对抗自始至终推动剧情的发展，“造反有理”依然是电视剧的核心话语。
▲为劫富贵而走上造反之路：七星聚义。
▲唱歌卖酒的白胜，最后因为烂赌而成为官府破案的突破口。
▲“替天行道”其实本就是“无君无父”狂悖之语，只是为造反披上一件正义的外衣，并非如以往解读的那样是一种投降主义。
“造反有理”，因此就连最坚定的造反杀人者居然也有了些温度。梁山第一造反派李逵被98版《水浒传》着力刻画，编剧和导演几乎寄望他成为108将中最闪亮的人物。初见宋江时的耿直、与张顺打斗时的莽撞、迎母杀虎时的孝忱，扮哑道童赚卢俊义时的憨蠢，劫法场时的凶顽，反招安扯诏书时的急躁，征方腊护燕青时的义勇，直到最后明知御酒有毒仍愿陪同宋江赴死时的愚忠，都被赵小锐凭借出色的演技完美诠释出来。
▲李逵接老母上山，没想到却让老母丢了性命。友人王路曾写过一篇《李逵之娘》分析李逵，相当精彩。
▲李逵扮哑道童随吴用赚卢俊义，木拐棒挑着的纸招儿上写“讲命谈天，卦金一两”。
如此丰富的性格，仍不能满足制片者的需求，剧中因此增设了一个小说原著中并不存在的人物——方腊大将庞万春之妹庞秋霞，并为李逵和庞秋霞安排出一份暧昧隐微的感情。剧中李逵对庞秋霞心生暗恋，与之打情骂俏，铁汉柔情，着实风趣，可惜最后方腊兵败，庞秋霞死于乱军之中，李逵悲愤不已，手持板斧一通乱砍，观众大约可以觉出，这个天真的魔王连那一丝救赎的希望也遭无情毁灭。
▲人群之中，李逵对庞秋霞目不转睛。
▲昔日故交，今成仇雠。庞家兄妹双双死于梁山群豪之手。
李逵与庞秋霞的悲剧正预示着宋江和方腊的悲剧，童贯押解方腊回京，囚车里的土皇帝冷冷地看着新晋为朝廷功臣的宋江，他一言不发，却也什么都表达了。刘欢的《好汉歌》唱出底层人群那种不计后果的狂欢，让观众为落草群豪的痛快放纵而兴奋，而受招安、征方腊的过程，正是让这种兴奋极速消除的过程，因此后半部的主题曲换成了曲风悲凉的《天时地利人和》，所谓“赶他个天时地利与人和”，方腊没有成功，宋江也没有成功，但他们两人又未必不是“求仁得仁”。
应当说，98版《水浒传》的制作是很成功的，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演员的遴选。著名人物画家戴敦邦担任剧组的人物造型设计师，戴老以画古典文学名著连环画成名，自号“民间艺人”，对古典小说和传统民俗都很熟悉，他精心绘制了108将和众多重要人物、角色的形象，这些画作被制成长卷，在每集的片尾播出。戴老后来在随笔中回忆，当他第一次看到化妆好的阮小七、公孙胜和呼延灼时，不禁大笑：这正是他笔下的人物，一模一样。
经过有意识的加工和改编，98版《水浒传》中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也很值得留意。李明启饰演的王婆，并非出场即展现阴险凶恶的本性，而是渐由热情、市侩、贪婪、狡诈，一步步走向狠辣、残忍、无耻。台湾演员王思懿饰演的潘金莲也非一味淫荡，出场时分明只是一位美丽、勤劳、贤惠的民妇，眉眼间略带忧愁和无奈，惹人怜惜，只不幸被王婆和西门庆算计，最终犯下谋杀亲夫的罪孽。当金莲被武松押在武大灵前受审，竟露出些微凛然桀骜之气，面对王婆的狡辩和指控，力唾其面，而后一言不发，闭目流泪，引颈就戮，极见悲情。
▲潘金莲经典的推窗动作，在剧中出现了不止一次。
▲两次推窗，神情颇异。此番“拿叉竿不牢”，正打在西门庆头上。
▲武大与郓哥一起走来，“炊饼”和“脆梨”的叫卖声彷佛就在耳边。
▲鸩杀武大郎后，王婆和潘金莲惊慌失神。
▲武松杀嫂祭兄，小说中写得狠烈：“扯开胸脯衣裳，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这段描写被吴闲云解读为武松性压抑已久后的爆发。
98版《水浒传》剧中人物服装色彩大多暗素，饶有古意，场景也罕有强光大亮，这和戴老笔下水浒故事画风一致，而拍摄《水浒传》最需营造的“市井气”，观剧时也处处可见。戴老为剧组绘制了许多典型场景，如街市、寺院、野猪林、狮子楼等，得益于他和其他顾问的指导，剧中多处画面和细节值得玩味称赞，如特意选取《清明上河图》中最精彩的舟过虹桥一段加以模拟，用实物现场再现，人声鼎沸之中，观众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北宋的东京城；又如宋江题诗时，酒店墙壁并非一片雪白，而是已有不少墨迹留存，足见其时题壁既成风习传统，宋江附庸风雅大书其诗的行为也不突兀。这些用心之处，正是制作人员和艺术指导、文学顾问协力所成就。
▲戴敦邦绘《狮子楼》，从《清明上河图》中吸取了不少养料。
▲ 浔阳楼题反诗一气呵成，可以看出李雪健学的郭沫若书体。
《水浒传》成书于明代，虽名列四大奇书和四大名著，却屡屡遭禁，统治者知道，小说里描写的某些现象在某些情况下仍会重演，小说有时候甚至能起到“诱导”“操纵”的作用。撇去叛乱叙事和阶级斗争理论不谈，《水浒传》是否竟也能帮助我们看清些社会问题呢？黄永厚曾感慨“牛二依然健在，依然活得潇洒”（《歪批〈水浒〉》序言，1997年），98版《水浒传》中李琦愣是把牛二由配角演成主角，被杨志杀死时不忘叫声“好刀”，又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牛二们今还健在否？人间尚有可供栖隐的水泊乎？
▲ “没毛大虫”牛二的出现，改变了名门出身的杨志一生的命运。
▼戴敦邦新绘《水浒传》选图欣赏▼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汴京城杨志卖刀
▲吴用智取生辰纲
▲宋江怒杀阎婆惜
▲武松大闹飞云浦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戴宗二取公孙胜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吴用智赚玉麒麟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时迁火烧翠云楼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