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漠河舞厅》的深情到歌词里的语文精酿
李 岚
前两天，学生给我推荐了《漠河舞厅》这首歌，孩子们说：老师，您每周解读一首歌词，也给我们解读解读这首呗。
好，今天我们就一起走进漠河舞厅——
先来听听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一位叫张德全的老人，其爱人在1987年大兴安岭“五·六”特大森林火灾事故中遇难身亡，此后30余年他再未续弦，也无子女。因为他夫妻二人因舞相识，所以“漠河舞厅”从此成为了他寄托相思之地。他经常前去独自舞蹈，以纪念生前爱跳舞的妻。
再来看看词作者柳爽的歌词：
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尘封入海吧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 野风惊扰我
三千里，偶然见过你
花园里，有裙翩舞起
灯光底，抖落了晨曦
在1980的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也没有见过有人 在深夜放烟火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不必说 野风惊扰我
可是你 惹怒了神明
让你去 还那么年轻
都怪你 远山冷冰冰
在一个人的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
如果有一天
我的信念忽然倒塌
城市的花园没有花
广播里的声音嘶哑
如果真有这天的话
你会不会奔向我啊
尘封入海吧
（谨以此歌献给张德全老人及其已逝爱妻）
下面我们开始进行赏析——
歌词里的语文精酿之一：虚写
先对“虚写”进行一下解释：“虚”和“实”，本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表现方法。“实”指的是客观地反映绘画对象，“虚”指的是图画中笔画稀疏的部分或空白部分。在古诗词中，“虚”与“实”也是相对而言的，包括有者为实，无者为虚；有据为实，假托为虚；客观为实，主观为虚；当前为实，未来是虚；已知为实，未知为虚，等等。
有人说，人是靠回忆生活下去的。此话，有一定道理。我们此时努力地生活，是为了彼时回忆时的无憾。但是，回忆的呈现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最为独特的一种便是想象，在文学中就是虚写，在夜里叫作梦境，在白日里可以称作愣神儿或走思，甚至叫白日梦。这种回忆，最为高级。它不只是重复往昔，而是在回忆的基础上自导自演，“爱”是主题，“想”是结局。
那这首歌词里的虚写在哪呢？
虚写第一步（浅层想象）→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苏轼《江城子》）
就像《漠河舞厅》歌词里说的，“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因为阴阳两隔，所以加了一个“会”字，不确定又期待；因为深深爱着，所以希望往日重现，你来看看我。
就像苏轼写的那样，“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我的梦中，回到了你梳妆的身旁，曾经最日常的梳妆镜头，竟成为我此刻最盼望见到的景象。
虚写第二步（深层想象）→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请转过身去再惊讶，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轼《江城子》）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请转过身去再惊讶，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越深爱，越在意，不只爱情。“近乡情更怯”，是对那片土地爱得深沉；“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是对倾慕之人最深情地等待。可是，《漠河舞厅》中的“我”漠河舞厅歌词，却是如此矛盾。我渴望你来看我，我又怕你看到我。因为岁月已经把我的青丝染白，因为眼泪早已替代了曾经的无畏。我早已不是你曾经爱的当初的样子，我不再年轻，我不再勇敢，因为失去你后，岁月成倍，坚强被摧。而我一直希望你看到我时，笑容明媚。可如今，你如果见了我一定会惊讶的，那么请转过身去再惊讶吧，因为我不想你看到——我见到你惊讶后的委屈与无力……至于为什么说“像羞耻的笑话”，应该是因为我一直想成为你的骄傲，我一直想让你记住我最好的样子，我一直承诺给你最坚强的肩膀依靠，可如今我的憔悴怎么配的上美丽的你，我怎么忍心你看到我如此不堪的现状，我的泪水会把以前我的承诺变成笑话。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如上述歌词，异曲同工，只不过苏轼给了我们近镜头——泪，双流；言，无声。你懂我的欲言又止，我懂你的无语千言。
虚写第三步（完全想象）→
“如果有一天，我的信念忽然倒塌，城市的花园没有花，广播里的声音嘶哑。如果真有这天的话，你会不会奔向我啊，尘封入海吧”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如果有一天，我的信念忽然倒塌”，“我的信念”就是“为你活着”，“倒塌”了，就是我活着已成为行尸走肉，没有意义了。“城市的花园没有花”，是我的眼中没有美丽；“广播里的声音嘶哑”，是我的耳中没有乐曲。这一切，完全是想象，完全是假设。就如同柳永在《雨霖铃》中写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没有你的世界，良辰不良，好景不好，风情无从谈起。如果我信念崩塌，我将走向你的世界，那一天，你会来接我吧，将我们曾经的往事尘封吧。但一定要放在海中，因为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因为你的离去，因火，所以让海来尘封吧。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年年断肠，都是因为想念你。不只以前，不只现在，我敢断言，以后的以后，永远的永远。这完全的想象，这最高级别的虚写，背后执笔的人一定爱到了极点。
让我们再来想想其他歌词里的虚写吧——
《我只在乎你》里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
《五十年以后》里的“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还能在我左右，和你坐在摇椅里，感受那夕阳的温柔，听微风轻轻地吹，听河水慢慢地流，再聊聊从前日子，刚谈恋爱的时候。我希望五十年以后，你还能在我左右，那时都已白了头，还想听你叫我丫头。轻轻牵着你的手，静静靠在你胸口……”
《这世界那么多人》“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灰树叶飘转在池塘，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突然觉着这首歌此刻那么合适唱给MU5735航班上的人们）
用下面的一段对话来饮尽关于虚写的语文精酿——
“何为思念？”
“骑鹤上苍冥，乘风遍地极。”
“可否具体？”
“灯前寤寐，梦中翻覆。”
“可否再具体？”
“都是你！”
附：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歌词里的语文精酿之二：比喻
比喻，人尽皆知，这里不再赘述。
关于比喻的作用，我倒是想多说两句。比喻，让世界美丽。比喻，让情感流淌。比喻，让汉语凌绝顶。因为比喻，愁，可以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可以是“白发三千丈”；因为比喻，喜，可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以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因为比喻，想，可以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因为比喻，想，可以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突然想起了那首经典的翻译：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 .Sun,Moon and You.Sun for morning,Moon for night,and You forever.→浮世三千漠河舞厅歌词，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足以证明汉语凌绝顶的魅力！
那这首歌词里的比喻在哪呢？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句“杀人放火”，可听了几遍后，给弟子讲的时候，突然懂了其中的含义。没错，比喻是“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可是，要理解这句，需要把这一段歌词一起来解读一下。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极光出现的村落很美，但我没见过，所以我不知道最美是什么样子……
极光，是夜间出现的灿烂美丽的光辉，请注意，是夜间。而我的夜间，没有出现过光亮……
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
深夜里的烟火，应该也是极美的，可我也没见过，所以我依旧没有最美的概念……
烟火，是深夜里夜空最美的璀璨，请注意，也是深夜里。而我的夜里，也没有过……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可是，直到我见到了你。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关于最美有了定义……
可是，遇见你，你的眼眸点亮了我，就像夜空里的晚星，点亮了世界……
可是，这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和全部占据的光亮，却“杀人又放火”。杀人，我是那个被杀的人，灵魂被你统摄；放火，你是放火的那个人，爱火灼烧了我的心。
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
爱到至境，无需言语，思念如火，野风是境，风助火势，思念燃烧……
歌词里的语文精酿之三：倒置（倒文）
是使语序颠倒顺序的修辞，故意使语法、词序和语言的逻辑关系不符合常理，造成错落。举个最常见的例子：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洌”对“肥”，仄对平，平仄合辙。其实应该是“泉洌而酒香”。
那这首歌词里的倒置在哪呢？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第一种按倒置理解：属于现实主义的理解方式，看大雪是如何融化的，看我的眼睛是如何衰老的……
此处也有“互文”的意味，但不那么严谨。
第二种按正常语序理解：属于浪漫主义的理解方式，大雪也会衰老，是因为“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如果你能来看我，一起变老的梦想，是不是就可以圆满。我的眼睛如何融化，你知道吗？漠河的温度好低，水终成冰，可是我的眼泪却能融化。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走后，我的思念从未停止，我的眼泪从未停滞，一直流，怎会结冰？融化的是眼泪，冰封的是爱情。
歌词里的其他语文精酿
至于有弟子在问的为什么强调那句“在1980的漠河舞厅”，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他们俩共有的情感寄托地。当人不能在一起时，物象经常被请来寄予情感。
就像那句“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那我们算不算相拥”，就像那首“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晚风”和“长江水”都被寄予了穿越空间的爱。此处也是，“漠河舞厅”也是被给予了穿越时空的爱。
好了，咱们也该从漠河舞厅出来了，还给张德全老人回忆爱的空间。
最后再说一句，“在一个人的漠河舞厅”，舞厅应该有很多人，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你没在，就是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人，因为四下皆是你，所以一直是两个人。
再见，漠河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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